岳阳闲话：小龙城的五连
我一直以为五连名字里的“连”，是莲花的莲。后来她告诉我，因为她妈妈生了两个女儿后才有了一个儿子，所以给四姐和她用“连”取名，希望能连着再生一个男孩子。
岳阳沃尔玛超市地下商场里，有上百个面积不超过10平方的小商铺，排成几纵几横的通道。五连在一个通道交叉口上开了一家服装店。
上午11点的地下商场，几乎没有人走动。经过每一家店铺，门口都有人热情的招呼我：“要买点什么？进来看一下呀！”五连也站在她的店门口。穿着蓝色开襟针织薄外套，高腰阔腿裤，披着一头又黑又直的齐腰长发，背后的两扇玻璃门上贴了一张A4纸，写着：门面转让。
她远远的就看到了我，把我带到公共服务区的长椅上坐下：“还挺厉害啊，一下就找到了？”
“你穿得这么索里（漂亮），又是个大脑壳大长腿大眼睛的大美人，肯定一眼就望到了嘛！”我瞟了一眼她的店：“我看一路的店都是把要卖的衣服穿在身上，吊牌都不扯，把自己当广告牌用。你怎么不穿店里的？”
“四五十岁了，还大美人啊？我自己的货早都甩完了，这些是别人把簸箩货（差劲的货色）挂在这里，让我帮着卖。管它呢，能卖一点是一点吧。”
刚开始聊天，就有两个妇女进了她的店，伸手去摸墙上的衣服。我赶紧推五连：“我先自己坐，你去招呼客人。”她没起身，只用眼睛盯着：“不慌，让她们自己先看看。”
不到三十秒，两个妇女又走了。五连对我摇摇头，举起手，用力往外划了一圈：“你看是吧？根本不用招呼，看她们的样子都只是随便逛，不是诚心要买衣服。这里啊，每天都是守店的比逛店的多！”
隔壁店老板娘举着一块假发片过来，贴在额头上问她好不好看。五连转头看了一眼：“你是生意太好，喜倒了（开心得傻了）是吧，搞这个东西玩！”
“好个鬼，到现在都没开张，还是一个白板！捱坐着（呆呆的坐着）也难受啊，找点事情做呗。”
五连回过头来跟我说：“看吧，大家都没生意，在这里混时间。我也跟着混咯。”
我拍了拍她的背：“还是你好，心宽。怪不得样子年轻，头发还养得这么乌漆墨黑的！”
五连哈哈大笑起来：“是染了，不然哪里能一直这么黑！十几岁到现在都是长头发，算个活招牌了。只要一说我这个发型，市场里没有谁不认得的！”
我说“那你平常也不忙，怎么同学聚会很少看到你？”五连又笑：“你们读书读得好，都有单位上班，聊不到一起去。你莫误会啊，我可没觉得我比你们差。社会大学毕业都把我讲低了，至少得算我是社会博士吧？”
“是是是，你阅历丰富，看不起我们这些幼稚的人！”我冲她撇了撇嘴。
“不是那个意思，大家经历不一样嘛。再说了，同学聚会经常是吃晚饭加唱歌、宵夜一条龙，我婆婆90岁了跟我一起住，晚上不能这么玩。”
我点了点头：“哦，这么大年纪，那身边也是离不得人。”
“也不是离不得人，是她见不得我出门！觉得崽在外地做事，要替他看着点。真是操空心，我要想搞点什么隙里弓（鬼鬼祟祟的事），未必还一定要等到晚上啊？”
五连边说边撩起头发，让我看她的额头：“看到这个疤没？这是九几年冇结婚的时候和老倌子（丈夫）吵架，我自己砸的。认得的时候他在舞厅看场子，谈了几年爱也没找个正经工作，我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那你怎么办？跟他提分手了？”我好奇的问。
“他是在外面混的，我也怕将来搞出大事啊。你不晓得他那时候好暴躁，舞刀弄枪。说只要敢散棚（分手），就把我的脸搞破相。”
“我也是哈气（傻气）上来了，摸了一个玻璃杯在手里问他：是不是我破相了就可以分？他说：是的。我说了声：行！就举起杯子，猛一下把我自己脑门敲破了。”
“啊？你有这么醒（冲动）的吗，读书时候可真是没看出来！”我吃惊的看着她。
“我还不是被他气哈了（傻了）嘛！你不晓得，当时那个血啊，哗哗的冒出来。吓得他抱起我就跑医院，医生说要缝针，先打麻药。我咬着牙说不打麻药，痛就痛个够，让我长点记性。医生就真的不打麻药给我缝啊，三针！”
“你真是个猛子（莽撞的人）！长什么记性了？痛个半死还是跟他结了婚。”我对她摇了摇头。
五连摸着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这都是命吧。他自己都说，一世年（一辈子）冇怕过别的，就是怕我跑了。”
我赶紧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来这里之前，是在小龙城开店？之前的生意应该好多了吧。”
“那还用说，岳阳街上，哪个不晓得小龙城！就算是外地人，来了要买衣服也会先到那里看看嘛。2000年的时候起了一场大火，都没把它的生意烧垮。”说到开店，五连立刻振奋起来，声音也大了不少。
“小龙城是1992年开业的吧？我记得它是岳阳第一家全是个体户的商场，四层楼里有一千多家店呢。”
“不光里面的店生意好，大门口那些卖盒饭的，还有卖烤红薯、烤肉串、米发糕的，只怕都发了财！”我吞了吞口水。
“何止是他们赚钱！还有人专门做热饭生意。早上把饭盒给他，中午去拿。热一个收一块钱，一天可以赚一两百块，厉不厉害？”
“啊？我93年上班的时候，工资才只有124块钱呢。这还是因为我有文凭，所以加了10块钱的书报费。那他们不是一天就可以赚到我一个月的啊？”我惊奇的睁大眼睛。
“我是蹲在家里把孩子带到十来岁，2000年以后才去开店的，不晓得90年代是什么价钱。”
“也莫以为做生意的钱好赚，那时候每天一大早开门，一站就站一天。又要理货又要讲价，回家累得饭都不想吃。辛苦归辛苦，只要晚上把钱一数，第二天又劲只擂（干劲十足）了。”
五连边说边给附近的餐馆打电话：“你难得来一次，中午一起吃饭啊。我喊两个菜来，坐店里慢慢吃。”
“要得！我就不客气了。反正我没离开岳阳的时候也经常逛小龙城呢，没少给你们这些老板送钱！”我笑着说。
记忆中的小龙城，算得上寸土寸金。每层楼的中间都像棋盘一样，用粗铁丝网隔出来上百个三米宽、三米深左右，没有顶也没有门的服装店。
一排店和另外一排店之间的通道，只容得下两三个人并排通过。连楼梯拐角和消防通道上，都塞满了一米见方的小摊，卖帽子皮带围巾和一些小饰品，还有广州电子表和俄罗斯方块游戏机。
服装店把衣服样品挂在墙上、挂在落地衣架上，其他尺码的装在包装袋里，堆在角落的地上。剩下的地方，甚至不够放一把舒服的椅子，更没有试衣间。
顾客把看中的衣服拿在手里，店主就把一块两头有挂钩的长布往铁丝网上一挂，围出一个角落让她钻进去试。嘴里还得不断提醒：“试衣服把自己的包拿进去啊，不要放外面！”
我和朋友都曾经在小龙城里被扒手划过钱包。五连说：“我们天天都在那里跑不脱的，所以看到扒手也不敢喊，顶多给顾客使眼色。最怕扒手的时候，是去外地进货。万一被扒了，几个月白干不说，没有新货，店都开不了门！”
“进货这么险啊？那跟男人一起去不？”我关心的问。
“带男人去有什么用？家家都是这些女人去进货。那时候又不能网上买票，得临时在火车站窗口排队。有座位算运气好，一般就是买了站票，拿塑料袋垫在地上坐着。男人啊，个个都是长了脑壳不想事，一上车就睡得打呼噜，有扒手也防不住。到了批发市场，审美不行又不晓得讲价，只能做个挑夫用。不如留在家里省个车票钱，让他们养膘蓄肉！”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个女强人！那一个人去进货，搬得动吗？”
“搬不动也要搬！去一趟要挑几十个款式，每个款把码子拿齐全又是好几件。这家拿一点，那家拿一点，摞在一起有几十上百斤了。原来全靠肩挑手提，冬天穿着厚棉袄都会把肩膀上的皮勒破。而且，批发市场也有扒手，一不注意就把你的货扯走，那都是钱啊！”
距离岳阳最近的服装批发市场在湖南株洲和湖北武汉，坐三四个小时火车可以到。想要更新潮流行的港台款式，就得坐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广东。为了不和同行拿到同款，店主们就算是约好了坐同一趟车出门，到了批发市场也是各走各的。
说起进货心得，五连不自觉的把腰杆挺得笔直：“有些人啊，去广东进货都是买硬座不睡卧铺，我是从来不省这个钱！硬座车厢里乱七八糟，不是怕丢钱就是怕丢货。来回都要睁着眼睛熬时间，搞得蔑涝（萎靡不振）的，几天都还不了阳（恢复不了精神）！”
我赞同的点点头：“我也去过服装批发市场呢，大得无边无岸，走一天都走不到头。休息不好，哪里有力气逛。”
“跑那么远去广东进货，肯定得多走几步多看几家店啊。如果进到了好货，回来想卖多少价钱还不是随便说？不管客人怎么咬价（讨价还价），都不得怯场合（退让、心虚）嘛。只要能赚得多，多花点车费算什么！”
“这一套套的生意经总结得蛮有道理啊，你真是个鳌人（厉害人）！”我佩服的说。
五连把自己的保温杯拿出来，喝了一口：“一讲起进货，我真是眼泪不得干！最记得是有个快过年的下雪天，早上五点多天不亮，我就拉着一个小拖车到了武汉。头一天晚上做了个布口袋，把四万块缝死在内衣上。
快到市场门口了，有个男人从我身后经过掉了一个包，急匆匆的往前走，没有回头看。后面有个男人追上来，捡起包，神秘兮兮的拉我，要我去角落里跟他分。”
“我晓得他们是一伙骗子，没理睬。结果前面那个男人又回转来，说我捡了他的钱，要搜我的身。四万块啊，那是好大一包凸在肚子上。把我外面的棉袄一拉开，立刻就被发现了嘛。”
“啊？那可怎么办？”我瞪大了眼睛。
“那能怎么办？那么早，路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他们看到我身上的钱只怕是眼睛都红了，直接动手抢。我弓着腰，死死抱住肚子，任他们两个扯啊打啊，死都不松手。”
“那么乱的时候，我也记得踩着拖车。那里头放着拿来换货的冬装，值好几千块呢，不能让他们抢走！”
“那最后怎么样了？”我屏住呼吸问她。
“搭帮（幸亏）是那块布缝得结实，半天都撕不开。后面来了几个过路的，脚步声把他们吓跑了。我一口气跑进市场里，大冬天出了一身的汗，心都差点跳出来！”
“我后来想，真是老天保佑！幸好他们只是拳打脚踢，要是掏出一把刀来乱捅，莫说钱，命都是他们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唉，真是人都吓死！吃了这么多亏，开店还是赚了钱吧？”
五连翻了个白眼：“只能说赚过钱咯。过了2010年，小龙城的生意就明显不行了呀。后来2013年人和春天的地下商场一开业，再加上土桥市场旺起来，小龙城就彻底熄了火。”
“我是一直熬到2018年小龙城要拆迁，才搬到这个背时地方（倒霉地方）。然后疫情开始，你就晓得是莫里哈数（什么样子）啦。”
餐馆送了四个小快餐盒过来，两荤一素和米饭，收了40块钱。五连边在门口摆小桌子，边招呼隔壁的老板娘：“你带饭没有，一起吃点吧？”
我问：“她的店也是小龙城拆迁以后搬到这里的吗？”
五连说：“不是。其实从哪里来的都没差别，反正到处都是没生意。现在进货可以不用去批发市场，手机上面看好款式，点点点的就可以下单。卖货就越来越难！也不晓得抖音上面那些衣服，怎么那么便宜，九块九还能包邮。我们这里都试了一阵，退货的好多，卖不出去还亏了一堆运费！”
几个女人端着自己的饭盒，站在我们身后一起吃饭：“今天吃得这么好啊？你这个同学以后要多来。来得多，我们蹭饭的机会也多！”
大家哈哈大笑，突然有人冒了一句：“再蹭也蹭不到好久啦，五连姐的店已经是不打算做了，我们迟早也是要关门大吉！”
没有人接她的话，我夹了菜低头吃饭。过了几分钟，身边的女人们又重新欢声笑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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