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网红」:西安的城市标签从何而来?
编者按:最近一段时间,关于西安的热点新闻层出不穷,人们在谈起西安时,总要加一句“网红城市”。这是继“长安”之后,西安的又一个意象标签。
如果说,“长安”是古典的,集整个民族想象之大成的,那么“网红城市”就是现代的,消费主义的。
这两个意象是如何共存于西安这座城市的,西安人又是如何在这两个意象之中进行身份建构的,这篇文章做出了一些回答。
“长安”:民族共同体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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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于西安的诸多想象中,“长安”是被反复刻画的一个意象。
朱天文和侯孝贤谈《刺客聂隐娘》如何拍时感叹,“春风吹渭水,红绡满长安,好个国际大都会长安”。西安人每逢初雪后也在朋友圈里刷屏,“一下雪,西安就成了长安”。
▲下雪的西安 图片来自网络
如果说北平之于北京,是穿越回民国的风物民情,遥想四合院、老胡同、长袍马褂和皮影杂耍,那么长安之于西安,则是把时间轴调到一千多年前,回望古长安城的锦绣成堆。
有关“长安”的断面,大部分截取自汉唐,甚至集中为盛唐。在《大明宫词》、狄仁杰三部曲、《武媚娘传奇》、《长安十二时辰》等影视文学作品中,“长安”的叙事逻辑尽管存在差异,但其散发的气质却具有相似性。东西市、108坊,花钿面靥、浑羊殁忽,连骑击鞠壤,霓裳羽衣舞,乘车跨马的胡商美姬探花使,衔觞赋诗的曲江春日游宴……
对长安的描摹,不仅着墨于都城景观和日常生活,还凸显于其背后所隐喻的盛唐气象,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是千邦朝贡、万国来朝的世界地位,是兼容并蓄、文化大同的开放姿态,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时代精神。
▲长安城微雕 图片来自网络
这与“北平”抑或“老上海”的想象不同,这两者或多或少根植于几代人生活经验的承续,鲜活在胡同口小炕桌上的豆汁焦圈和石库门大立柜里阿婆褪了色的旗袍中。
“长安”意象在市民个人记忆层面却几乎是断裂的,它来自于史书、诗词、传奇、课本、影视、畅销书、博物馆,来自“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来自鱼玄机搅动于康里红拂夜奔不复还,来自《大明宫词》太平上元夜掀开薛绍的昆仑奴面具,来自大众文化自上而下由外而内的施加。
“长安”想象的主体,是活跃在古今中外的文化精英。这些文人、导演、知识分子的“地理-文化”背景,决定了他们想象“长安”的路径是沿着身份寻找中的自我投射展开的。他们凝视长安的目光,更多是一种文人情结,其作品里建构的长安,也多被抽空了“在地性”,成为填充自我想象的空间符码。
所以,我们会看到,杜甫的长安是“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富足长安,他借古讽今来寄托“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政治理想。王小波的长安是《万寿寺》里散发着冷冽香气的长安,他在长安城里寻找此生此世之外的诗意世界;陈凯歌的长安是《妖猫传》铺满了奢华极乐的长安,他借白乐天之口自白:“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幻想着我活在玄宗的时代”。
▲《妖猫传》海报
“长安”意象,不只是一个残存于集体记忆中的逝去的都城,它经由汉赋、唐诗、明清小说、现当代文学、文本与影像的凝聚,成为了整个民族共同体至盛韶华的纪念碑,是民族精神与自豪感的集体想象。与此相对应的,则是长安城失落的现实。唐末战乱,昭宗东迁,长安城受到毁灭性的破坏。
从宋兴到清亡再到当代,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长安再也没有恢复过所谓的盛唐气象。长安衰落的现象也可以视为中国具体而微的现象,当物欲、颓废、空虚等隐疾充斥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文本和影像所建构的长安则成为与庸常现实泾渭分明的别样景观。
所以,当我们在念叨“好个国际大都会长安”,想象一个永不褪色的“盛世长安”时,实际上是在还原某种失落的价值和坍塌的精神,是对渴望“失去之物”的象征性满足,是对一个逝去的美好时代的乌托邦式想象。
而由策略性的意义上讲,“长安”意象在当代的流行,也有着自上而下的逻辑。近年来,国家高度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去年更以两办名义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在高举全面复兴传统文化重大国策的背景下,把长安改造成有大目标的民族叙事情节,无论是从国家层面来讲,还是从地方政府层面讲,都是承载中华传统文化复兴最适合的载体之一。
“网红城市”:符号消费与现代性指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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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城市”是今年以来升腾起的关于"西安"想象的另一个炙手可热的意象。
抖音里,拍段摔碗酒视频再配上《西安人的歌》成为了“网红打卡”新方式;公号里,反裤衩阵地、gogoboi等时尚博主纷纷以西安为主题大作推送文章;百度中,键入“西安+网红”词条,搜索出的相关结果有305多万个。
事实上,无论是抖音里的西安、公号里的西安、微博里的西安,还是朋友圈里的西安,以“网红”为指向的相关叙事,并没有形成完整的空间和时间脉络,在这些文本和影像中,西安被拆解成了摔碗酒、毛笔酥、回民街、古城墙,被拆解成了可供打卡的网红景点和美食,被拆解成了一个个文化符号并加以拼贴和组合。
在这些拆解与拼贴背后,有着两套似有差别但又一脉相承的逻辑。与“长安”想象构建的盛唐气象不同,抖音用户、网红达人对“网红西安”的构建主要是基于想象中的“混杂性”展开的。
在他们的镜头、文本里,西安虽然也具备高度的现代性,但这种现代性因为和异域性的奇妙杂糅,呈现出一种另类的不同于北上广的都市奇观。
就如同《ELLE》联合雎晓雯拍摄的时尚大片文案中所说,“当古老遇见时髦,历史化作家常,西安姑娘的裙摆里,能不能瞥见那个盛唐?”大众文化生产者在想象“网红西安”时,不可避免代入现代都市人的身份,将西安转化为一个异质性存在的“他者”来凝视、来猎奇。
城墙、碑林、biangbiang面、羊肉泡馍作为典型的异域奇观,在文本和影像中无限放大,同时,时尚、科技等元素作为现代性的标配,被杂糅进这个空间,呈现出基于全球化中产式主观想象中的“网红古都”图像。
“网红西安”的另一重逻辑是由消费文化与资本合力构建的。当再现于社交媒体上的摔碗酒、毛笔酥、回民街,化身为游客眼中的“网红”、他者想象中的“异域”和“奇观”时,西安本身成为了被消费的对象。
这种注意力资源也的确转化为了实在的经济效益,从今年五一期间西安旅游业总收入同比增长139.12%就可见一斑。
“网红城市”的背后,以抖音为代表的资本的介入,更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南方周末在《“抖音之城”西安》一文中指出,“抖音火了后,抖音内部曾期望选择一些城市作重点合作对象”,西安正在此行列之中。而在将西安打造为“网红城市”的同时,新媒体平台背后的资本也收获了它赖以生存的流量。
不过,从“本土性”出发审视西安与“网红”,则有着一套背道而驰的建构策略。
在本地视角中,“网红西安”褪去了他者眼中的异域性与杂糅性,而着重凸显指向未来的现代性。《西安人的歌》里唱着“是谁对西安印象留在黄土高坡……西安大厦高楼,是连的一座一座”。西安发布的文章里也说,“西安向全世界展示了‘新西安 新经济 新活力’的新形象”。
▲钟楼 摄影:爱摄影的满先生
西安人更想借“网红”标签展现的是曲江灯光秀、千架无人机飞行,是阿里巴巴、海航、京东的接踵而至,是丝博会签约项目总投资跨越1.1万亿元……
而依托于互联网风口的短视频所建构的城市想象,本身指涉的更是最前沿的技术实践,是一种走在潮流尖端的超越的现代性。
▲图片来自网络
“网红西安”于本地而言,某种程度上是在对抗建国以来占据主流的两套关于西安想象的叙事策略。
一套源自陈忠实、路遥等作家以及国家级媒体建构的以“乡土”为主要表征的地域想象。另一套则主要源自贾平凹在《废都》里构建的“荒废、颓废之都”的城市形象,正如许知远所解读的“现代事物是很迟缓地进入这个城市的,人的精神状况也是这样”。
可以说,西安正在以“网红”的姿态来抵御“乡土”和“废都”的强势主流想象,与“土颓土颓的西安”(查建英言)展开一轮新的对抗。
“市井西安”:本地精英的探索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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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一下雪就成了“长安”的西安,还是对抗“土颓”认知的“网红城市”,当本地精英一再在媒介文本中指认这种想象时,事实上意味着我们正凭借他者“凝视”所形成的镜像,来不断建构自我认同与都市想象。
正如前文所言,“长安”与“网红城市”,本来自于域外文化精英、资本、媒介、他者的集体想象,它们与本地市民的居住空间和生活经验之间有着巨大的断裂,我们平日不会去喝摔碗酒吃毛笔酥,唐代生活方式也在个人记忆层面毫无概念。
▲图片来源:南方周末
这种建立在他者镜像上的身份建构方式,直接反映出自身身份的“无根性”,即城市本身缺乏一种可回溯的、家园式的历史身份。
事实上,过去的几十年间,西安一直面临着重构城市身份的巨大课题,坐拥最丰厚文化遗产的西安人,却在某个接榫点错过了历史的因缘际会,成为内陆黄土文明的遗民。
它所显现的历史的怅惘,还有它承受的时间的断裂,让西安人长期困囿于自我认知的迷失之中,呈现出一种怀旧的无奈与怀疑的宿命集一身的历史观念和精神特质。
城市认知迷茫的根源在于经济和文化发展现状的不自信。
经济上,最直观的表现就是GDP数据的不尽人意,2017年,西安GDP总量在全国50个主要城市中排第21名,这已经是历年来的最佳成绩,2007年西安甚至还曾被国内城市甩至近40名。文化上,西安缺乏从“本地人”视角出发,去审视和构建城市现实经验、时代情绪的文艺作品。
上海有王安忆、娄烨、金宇澄,台北有杨德昌、侯孝贤、陈映真,香港有王家卫、许鞍华,他们的作品提供了都市化进程中各阶层的独特体验和个人记忆,并在文本和影像编织的现实图景中确认了城市自身的身份,这种都市文化的想象甚至透过媒介实现了对他者关于本地认知的输出。
西安则不然,西影厂的电影中,作为现代城市的西安始终是缺席的,《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写的是农村不是都市,硕果仅存的《废都》更多在精神状态而不是日常生活,而“废都”也是西安人多年来极力想摘掉的一顶帽子。
不过,近几年来,本地文化精英也在尝试将浸润着“地方感”的个人意识融入文本和影像,通过广义、多元的主观记述去触及这个时代和这座城市的某种真实性。譬如宋群创办的记述西安本土文化艺术的《本地Local》,公众号「贞观」刊发的从个人化视角呈现城市经验和日常生活的诸多文章,五味什字视频工作室拍摄的一系列记录城市变迁及群体状态的短视频。
在这些作品里,与他们的“地方感”相连接的西安,是一个生动、日常而驳杂的西安,它鲜活于西仓档子的鸟雀笼里,友谊路的法桐树下,苍蝇馆子配面吃的生蒜冰峰,“摇滚三杰”的西安陈年往事,以及怂管爱扎势的闲人生活中。它们承载着更多与西安有关的人对这座城市的共鸣。
从这个意义上讲,西安正试图探索一条“在地性”的策略之路,开始从“地方”的维度和“市井”的层面积极重构自身。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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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废都”、“网红城市”、“市井西安”……在一个个贴向西安的标签与符号背后,是不同时代个人与集体记忆的叠加与集合。在建构这些想象的文本和影像中,西安被不断赋予各种意义,成为一种安德森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并基于此构筑了关于城市的身份认知和自我认同。
但由于历史、经济和政治特点,我们的都市文化具有融合、多元的性质,它既有全球的共性,也有地域的个性。单强调其中某一种想象,很可能冲淡乃至瓦解作为实存“西安”的复杂现代城市特性。
构建更生动、丰富、鲜活的“西安”想象,或许需要我们基于真切的时间记忆和体验,去触摸城市的每一寸肌理,填平历史的深度和广度,同时给予市民文化更开阔的生长空间,为都市的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 脱脱不花对本文亦有贡献。
作者:弥涅瓦的猫头鹰
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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