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的现场、谣言和重建丨记者在汛区

原创 王瑞雪 杨楠 深度训练营 收录于话题#深度营8#记者在汛区5

7月20日，河南发生特大暴雨，很多记者前往一线跟进报道，产出一篇篇真实而具有记录意义的深度报道。在跟踪河南汛区的过程中，记者们记录汛区实况，呈现灾难面貌，为历史撰写底稿。

深度训练营作为新闻学子的大本营，将对话参与此次洪灾报道的记者们，复盘报道诞生的过程、追寻新闻的深度。

/记者在汛区/

作者 | 王瑞雪、杨楠

编辑 | 胡世鑫、唐卓雅、侯润蕾

7月24日，南方周末推出的将河南灾情聚焦于经历暴雨洪水后的巩义市米河镇。当时的米河镇受灾情况严重，整个镇断电、断网、断水，被媒体称为“孤岛”。与外界隔绝的条件让救援和采访都变得困难，这正是这篇文章的独特所在。同时，文章中生动的细节，翔实的内容，也值得我们进行复盘。

在这篇文章里，记者汪徐秋林、实习生王豪从报道现场还原、段落分析、总体写作回顾、灾难报道心得四个方面进行了回顾。向我们复盘了文章诞生的经过，为操作类似报道提供参考经验。

以下内容整理自记者汪徐秋林、实习生王豪口述：

汪徐秋林

实习生谭海燕和王豪7月20日晚上就开始关注巩义受灾这个选题，并开始联系采访对象，当时聚焦的是整个巩义的情况。

我在7月21日下午到达郑州，22日上午来到米河镇，据传这里是巩义市与外界断联的一个城镇，在我到米河镇现场之前，我们确定将采访范围从巩义缩小到米河镇。

01

洪水过后：报道现场还原

图：柏油马路被洪水冲坏

汪徐秋林

巩义是郑州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级市之一，米河镇又是巩义受灾最严重的几个镇之一，我到达米河镇时看到的场景是很有冲击力的：窗户、门被洪水冲变形了、柏油路面和桥被洪水毁掉了、汽车叠在一起、断水断电、断网断燃气、江边报废损毁的汽车数不过来，部分地方的淤泥没过膝盖甚至大腿……

当时米河镇基本处于和外界断联状态，所以我事先没办法联系到当地镇政府和居民。据我以往的经验来看，突发报道需要去现场了解受灾情况，因为在一线往往能找到所需要的采访对象、发现新的线索。我到达现场后向当地人表明自己的记者身份，询问灾情，他们比较愿意告诉我这两天当地受灾的过程及灾情严重程度。

7月22日，我和其他报社的两个记者，沿着310国道向米河镇前进，路上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通过采访沿线村庄，我们初步了解了当地灾情。

沿线的村民说，米河镇的中心地带因为离河道最近，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往那边走。在米河镇政府，我见到米河镇的党委副书记，和移动通信、电力、水利部门过来抢险的工作人员。很多采访对象都是现场找到的。在通讯比较差的情况下，我把他们的电话号码都记在本子上，以便后续需要时补充询问。不过因为当时现场的信息比较充分，所以后续也没有进行更多补充。

22日上午，前来支援的武警官兵已经与米河镇一度失联的村庄重新建立了联系。从镇区来看，当时路面的水基本排完了，但救灾工作一方面需要排地面之下，比如车库、地下超市里的积水，一方面还需要路面清淤、道路清障，以便把物资运送进来。在他们工作间隙，我说明来意，他们就大概空了10分钟左右时间接受了我的采访。

我大致问了几个问题：米河镇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洪灾？当时的受灾的情况怎么样？最严重的地区在哪里？抢险救援是怎样组织、展开的？目前抢险救援的中心任务是什么？要攻克哪些难点？

图：洪水过后，人们在米河镇卫生院门前清淤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采访对象是米河镇中心医院的副院长王杏利。

米河镇中心医院建在河道边上，曾经直面洪水的冲击。卫生院有两栋楼，住院部靠近河堤，当时淤泥深至大腿，我们都没法过去。门诊部那栋楼因为没有直面河堤，所以路还能走，也有人在清淤。

王杏利带我看了很多办公室的情况。我能感受到洪水破窗而入的力度：直接把窗户和门都压变形了。但副院长和我说这还不是最惨烈的，她又带我去了卫生院的CT室、B超室，还有两栋楼之间的小停车场，那里所有的小汽车都被冲得东倒西歪。

王杏利告诉我，卫生院解决的是米河镇以及周边几个镇居民的就医问题，在当地几个卫生院里规模比较大，发展也相对好一些。卫生院的工作人员曾经也有很多规划：洪灾发生半个月前他们才把B超室重新装修一番，两三年前才斥巨资买了CT机，贷款还没有还清，如今这些设备就都损毁了，很多病人的资料、医院的资料也都在洪水中遗失了。

王杏利记得，7月20日那天来了两波洪水，在第一波洪水和第二波洪水之间，还有人来想要看病打针，他们当时用还没有被洪水冲走的医疗器械帮病人治疗。等到第二波更大的洪水来临时，几乎要把一楼淹没了，工作人员只能站在楼顶上寻找手机信号，等待救援。从她的叙述以及身边很多人身上，我能感受到洪水以及灾难带给当地居民的不光是物质上的冲击，还有心理层面的影响。

02

文章打磨：细节金句复盘

图：米河镇卫生院办公室墙上的锦旗依然鲜艳

【结尾】她带着南方周末记者走遍医院，一间一间推门进入，空空的办公室内，淤泥遍地，洪水淹过的墙面已经污秽不堪，但原本悬挂的四面锦旗依然鲜艳。锦旗上写着“医德高尚，情暖人心”，她把目光停在了那里。

汪徐秋林

22日我在现场时，米河镇卫生院还没复诊，但是他们在镇政府准备了一个临时登记处，居民如果有看病需求，可以去那里登记。22日清淤是为当地的复诊和重建做准备，但面对一个损毁程度非常严重的医院、城镇，当地居民该怎么做呢？

当时我给王豪发了几张我在一线拍的照片，一开始设想的结尾应该落在米河镇如何救援、如何从洪灾中重生。后来王豪对这张锦旗挂在墙上、洪水刚好没过锦旗的照片比较有感触。

结尾是王豪写的。一开始乍看她写的结尾，我会觉得有点平淡，但通读下来后，我还是比较认同这个结尾，一方面能够体现洪水对当地的侵蚀、复工复产的艰辛，另外一方面也能体现出除了物资层面的救援，当时复苏还需要重新建立信心和希望。

王豪

当时汪老师想用医院来结尾，刚好我觉得汪老师在现场拍的一张图片很有感觉。虽然医院受灾严重，损失很大，但是卫生院工作人员还是会考虑如何重建，如何继续工作，尽管这其中很难。这和当地的下一步工作也是一致的，我们都认为以此为落点是比较合适的。红色的锦旗能成为一个象征，让结尾有稍微上扬的一抹亮色，所以最后的落点就选在了那里。

【细节】电话终于被接通，但父亲听不清钟泉声音，信号不稳，电话很快断了。22日14时4分，他再次发去短信：“你那边怎么样了，看到信息回我短信，爸爸”。在7条以“爸爸你看到信息回我”为开头或结束的短信之后，他终于等来父亲的回应。网络信号终于抵达，手机这端，他收到了两个字：“没事”。

王豪

我当时加了很多救灾信息群。22日下午，关于决堤的谣言在多个群出现了，而且没有信源，只有截图。图中提到的地点、涉及的水库、河流名称也不一样，所以我当时就想赶快去核实信息。因为当地的网络仍不畅通，大家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核实信息，所以谣言有较长时间的传播。后来汪老师提到因谣言而撤离的事情，我们就把这个细节完整抓下来了。

我在梳理谣言发酵和平息的过程中，发现了钟泉这个人。他在群里发过几次言，态度比较激烈，钟泉代表了一部分人在谣言中的反应，刚好做了谣言的侧面补充。

采访钟泉的时候，因为网络很差，没法直接打电话，在微信上都是我提问许多，他可能才回一两句话。后来我就向他要了一些材料，比如和父亲沟通的短信截图。对于不太会表达的采访对象，可以从他给的材料中观察到一些东西，然后再去询问，那样可能会发现更多信息。

图：洪水冲刷后的米河镇

【细节】7月22日13时51分，在巩义的一个信息互助群内，有人发布短信聊天截图称“段河水库有决堤风险”。这一信息迅速在几十个互助群里传播开去，从“水库决口”变成“崩塌”，变成“跪求转发”，演化成“快跑”，谣言很快变成现实中的恐慌。

在当时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现场，路上行人突然变得步履匆匆，交头接耳之间，有人大喊：“上游水库决堤了！”

汪徐秋林

22日下午2点钟左右，我在米河镇街头突然发现周围人神色紧张起来，大家交头接耳，步伐也快了很多，包括街头许多政府工作人员、抢险队员也都很紧张。隐约间我听到有人说上游的水管爆了，便去向警察求证。他说让我先找个高的地方躲起来，或者赶紧撤离。

正在说的时候，有居民突然大声喊：“上游水库决堤了。”当时镇上都是淤泥，我穿了一双运动鞋，脚常陷在淤泥里走不快。行走过程中发现周围人穿着拖鞋、胶鞋、防护鞋边跑边喊，有的跑上楼，有的跑上车。因为大家都急于撤离，开出米河镇的车辆瞬间就把道路堵上了，当地的交警便开始紧急指挥疏散。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和镇政府只有500米左右的距离，但当地信号不通，道路也不通，短时间没法到镇政府求证。后来我坐车撤离，过了两个镇手机才恢复了信号，大家自然而然也镇定了许多。我马上联系巩义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和米河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才向我确认所谓的“决堤”其实是一场谣言。确认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后方的同事，然后我又回到米河镇。

03

写作回顾：文章整体构建

王豪

通常灾难报道有一些常规的报道角度，但我们要在其中取舍。当时汪老师在一线，采到的救援队的内容比较多，所以我们起初设想的是以救援队深夜突进米河镇展开救援作为开头，这样既有场景感，也能体现当时救援队所看到的米河镇作为一个“孤岛”的状态；另一方面是谣言，我们认为网络最大的作用就是传递信息，断网造成的信息阻隔给当地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这也就导致谣言的滋生、谣言到来时人们的反应异常激烈、谣言持续时间很久等系列问题。这两个方面是汪老师在一线所看到的，更有价值，更具亮点，所以我们着重展现了这两个方面。

这篇稿件写作过程是有些曲折的。刚开始设想报道主要围绕巩义整个市展开，后来汪老师和编辑沟通之后，再抵达现场采访，将范围缩小到米河镇。汪老师在前线，我们在后方，同步采访，当天晚上合稿。因为角度和框架都已确定，最后的合稿其实比较顺利，大家的写作风格也比较一致。

汪徐秋林

在这篇稿件中出现的人物都是我们在采访中找到的。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是这场洪灾之下的小切口。采访过程中，我会将一些印象深刻的点记录在本子上，后期组稿时再按照自己的逻辑，将这些人物串联起来。比如复盘灾难现场时，村民们会讲述他们的经历和感受，涉及灾后重建的问题，当地官员和村民是如何做的。

但写完稿后，我一直在反思，当时如果自己能在米河镇再多待半天，同时能更敏锐、更坚定一些，直接围绕22日发生的这场谣言进行写作，包括它的真实情况、它的扭曲、大家的反应和它的澄清与消散，这个视角会更具有社会性和公众价值，也更能反映洪灾的影响与灾后重建工作中面临的深层次问题。

04

记者心得：灾难报道中的注意事项

图：救援队在米河镇集结

汪徐秋林

我也是第一次跑洪水现场。出发之前同事编辑提醒我，在类似的灾难报道中，首先要保证安全，尽量避免单独行动，这次我是和其他报社记者一起行动的。其次抵达现场后，几个方面的采访对象，比如政府的救灾指挥部、受灾严重的地区和人群、专业的救援力量等几个方面一定要涉及。此外还要尽可能与后方及时保持通讯，及时把现场情况以及思考反馈给后方。

我对待不同的采访对象和选题，常常会有不同的交流方式。但一个共性是，虽然记者时时要保持理性，但在灾难现场，人们的情绪往往是低落甚至崩溃的。这种场合下还是应该尽量去安慰、理解对方。

在我看来，好的采访需要受访者与记者之间相互信任。当与采访对象独处、特别是现场只有你一个人时，往往还需要承接对方的压力和情绪。记者可以通过一些动作，比如递纸巾、借一个肩膀等，传达出你对对方的关心。另外，提问的语气、角度、方式尽量也可以柔软一些，以一种理解、安慰的角度展开。

我不一定能完全体会洪灾过后当地居民具体的心情，但同理心驱使，我依然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们带来安慰。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

关于这次报道的经验，我总结了以下两点：

一是洪灾的形势变化很快，每天新的情况都在发生，也有许多旧的情况在过时。报道除了紧跟形势上的变化，还需要关心现场各个层面的反应，因为现场的突发情况往往瞬息万变、抓人眼球，却能折射出更多灾难之下的问题；

二是要随时与后方保持沟通和联系，发挥前线优势，把你的判断与后方同步，发挥协同作用。

以上图片为汪徐秋林提供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社会新闻部记者

记者在汛区

统筹组：唐卓雅、侯润蕾、胡世鑫、邓雨洁、许愿

原标题：《洪水过后的现场、谣言和重建丨记者在汛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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