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95后乡镇美女干部的扶贫手记：扶贫是整个社会的理想
扶贫手记
我们爱把人间疾苦之类的词挂在嘴边，但大部分人的一生其实是幸运的。有勇气说“人间疾苦”的人，大都没有接触到生命中最残忍的硬核。我常说感同身受很难，当我们回望过去的时候，甚至很难理解曾经纠结在某一件事中的自己，更何况与己无关的别人的喜怒哀乐？
但最近，我在试着做这件事。
在2017年快结束的时候，这个冬天，因为一次工作调整，我正式成为了虎溪村的扶贫工作队员。刚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我忍不住在心里敲问自己：以我微不足道的能力，能帮助他们什么呢？
带着几分踌蹰，我跟着虎溪驻村扶贫第一书记、我的同事洪熹，也就是下文中的熹哥挨家挨户地走访。当初对自己的疑问，答案竟然在眼前渐渐拼凑起来。遂成手记几则，记录这段日子的所思所悟。其中或许不乏珍贵之处，仅作纪念。
（一）
虎溪的街道很干净，下过些小雨，路面潮湿。
先去看望过一户独居的奶奶，随后我跟着熹哥沿河边走。塑料桶里盈满了水，搓洗衣服的声音混杂杂的，听起来倒有独特的韵味。洗衣的农妇看见我们都热情地打招呼，她们不认得我，只自然地寒暄道：“洪书记，上哪儿去？”
熹哥说带我去看一个女孩子。到了家里，只有两位老人，问起女孩说是出去玩了。熹哥喊我坐，我下意识看了一圈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他耐心跟爷爷一遍遍解释，说自己有个亲戚和女孩同样的病，他打听来是一位上饶的医生，治疗以后病情虽然不敢说完全治愈，但会稳定许多。
得到爷爷的应肯后，我们去旁边的屋子找女孩，熹哥朝楼上喊她：“炜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跑下来，跑得很急，一见到熹哥就指着自己的伤口：“你看你看！”
下巴一道划痕，有些刺眼。衣服和脸上灰扑扑的，问她，她有些委屈，又有点懊恼：“我又发病了！是今天摔的！”
熹哥领她进厨房去洗过脸，她一听说要去看病，又开心起来。她很天真，也单纯，眨巴着眼叫我姐姐。她说话的时候会盯着你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认认真真的。看得出来她很信任熹哥，跟他说的话也多，让她多看书，她也一直点头。
熹哥哄她要给她买衣服，让她站起来，两人一比女孩竟然也没比他矮多少。我蹲下身去，抬起她的脚来找鞋码。
“过年给你买身好看衣服。”
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嗯！谢谢哥哥！”
女孩的谢谢很认真。这句话说起来好像奇怪，但如果你真的看见，会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我们习惯的“谢谢”，好像越来越趋于一种礼貌的客套。但从孩子的口中说出，却是真的欣喜与感激。
出门来，走了好一段路，我才意识到女孩的病情。如果不是事先得知，我大概只会以为她是个有些天真的普通少女。我问两句她的情况，却因为熹哥话语里的哽咽不忍心再追问。只是因为年幼时发的一次高烧——或许那时候她还没有体认到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存在的实感，她就无端承受了和同龄人截然不同的命运。为什么呢？偏偏这个问题，砸到地上也不会有实感。
“可惜了。”
熹哥有些怅然，我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应这句话，上下嘴唇碰上几个来回，才跟着叹息：“是啊……”
“我还是希望她多读点书，等情况好一点，能回去上学。”
天边的云层里突然跳跃出一缕阳光。我才想到其实她出落地也像一般少女那样亭亭玉立了，想起她家墙上的那张政策明白卡，一样一样地落到实处。命运虽无法摆控，但我们却能尽量拧住人生的转盘，以某种坚韧的态度，一同去对抗风雨。
△小炜英
（二）
今天是公历的年关，本该是休息日，镇上的人却还在为扶贫工作忙碌。扶贫攻坚的一个年度结束了，未来的路却还漫长。
熹哥陪我在村里购置了一壶油，农家自己榨的菜油香气浓郁，散在空气里，老远就能闻见味儿。我们拎着油去看望欧阳奶奶，他们家是新增的贫困户，由我作为负责的帮扶干部。奶奶家非常整洁，家具不多，显得空旷。院子里栓了一条狗，养着几只爱撒欢的鸡，很有生气。
奶奶捧着碗筷，看见我们来非常热情，争着要给我们拿椅子。令人喜悦的是，她家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撒在院子里，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树影。
“还记得我吗？”
熹哥笑着问她，奶奶分明是想了一会，但却像个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忙着遮掩自己的不刻苦：“记得的！记得清楚的呢！洪书记嘛！”
“哎对了！我上次来穿个红衣服的嘛，您就记得我姓洪就行。跟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工作队的队员——她姓王。”
我立马也像个被点到名的学生，忙不迭立起身来，点头微笑说：“奶奶您好！”奶奶点点头，顿悟一样地：“王书记，王书记！”
我正要说不该叫书记的，却被熹哥拦住：“就这样叫行，您就记得她穿个黄衣服的，姓王！王书记！（婺源话黄、王读音很像）”
他又悄悄凑过来跟我说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第一次做“书记”还颇有些紧张。奶奶很可爱，也随和，开始一直在念：“哎哟，你们来看我，我开心啊。”
她还捧着饭，催她先吃，她却只顾着和我们说话。奶奶在解放前出生，经历过建国前后的许多次动荡，提起那个年代，提起养育六个儿女的辛苦、老伴的瘫痪，她像是又想起苦处，揪着围裙的一角去抹眼泪。面上却仍是笑着的，总反反复复地说：“现在政策好啊……你们来看我，我真是开心……”
我从来不知道，喜悦和伤感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在同一张脸上显现，彼此又毫不冲突。奶奶说她读到四年级便辍学，我却在她脸上看到某种阅世的智慧。像经历过四季轮回，雨阳变幻，最后获得的通透。
熹哥拿起手机要给她拍照。奶奶眼尖，这会却害羞地要躲，说自己老了，不好看。
“好看的！”
他把手机转过来，照片里的奶奶笑得很开心，让阳光全陷在了她的笑容里。奶奶这才满意，我有些忍俊不禁，想她年轻时候必定是个美人。
REC
△欧阳奶奶
走的时候她坚持要送我们。到巷口，奶奶问我：“洪书记生了小孩没有？”
“两个女儿。”
我一回答，她就开心地笑起来。“女儿好啊……”她一边念着一边又着急地问我：“那你呢？”
“我才刚毕业呢奶奶。”
她重复着，有点像是喃喃自语：“哦，上学？上学……哦，刚上完学。”
我们答应常来坐坐。回去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路两边的树已经被寒意侵蚀地孤零，只堪堪留着二三枯竭叶片，却凛然显示出生命最后的肃穆庄严。它们挺得比往日更直，带着直指生命本质的尖锐。外物已经从身体上剥落，裸露出的是纯粹、完整的灵魂。
△ 虎溪——赋春途中
不是第一次来虎溪，却是第一次在这里感到一种黏稠的归属感。晚上在家，和家人一起坐着吃火锅。所幸他们都还健康，身体并无大碍。咬着牛肉，比起往年，团圆桌上的我却另多了牵挂。
虎溪当然不是我的故乡，但在之后的日子里，它或许将是伴随我很久的一份乡愁。
△虎溪街道和阳光
（三）
“被子盖得暖和吗？”
潘财保爷爷看我们过来，站起身要将火桶让给我们坐。我们忙着推辞，进屋在夏季的凉席床上坐下。上次镇长让我们帮忙送来的一床被子铺在他常坐的椅子上，他应着暖和，坐下来和我们聊天。
熹哥总坐不住，又去屋里看看家中的电灯是不是能亮。他问起爷爷的病情，得知最近还不错之后才放心。爷爷话不多，但每次看我们来都很高兴，他表达感谢的时候会一直点头，眼珠虽然像大多老人一样有些浑浊，但情绪却很饱满。
△ 潘财保爷爷
爷爷和欧阳奶奶家住得很近，门对着门。我们去奶奶家走走，将上次拍的照片贴在墙上，奶奶很高兴，指着上面的人说是我。我笑着说她漂亮，她就扯着围裙连连摆手。
我们出门的时候，潘爷爷也跟着要送我们。欧阳奶奶一直搀着我，拍着我的手说：“哎哟，洪书记又来看我们——真好哦。”
她问我们有没有车，我说有，我不知道她真的很期待，走到巷口又说：“哎哟这么小的车！”
我忍不住笑，她又走过去和熹哥说话。我们上了车，摇下车窗一直和她摆手，奶奶不舍得，在背后目送许久。人或许像万物，也是一个轮回，到了这个年纪，反而像孩子。
路上遇见炜英在街边坐着和人说话，熹哥停下车，嘱咐邻居：“帮我看着点她过马路啊！”
女孩看见他很高兴，响亮地招呼他，很有精神。我说她看起来不错，熹哥点点头，说她父母已经在筹钱，等筹够了就带他们一起去上饶。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那女孩眼里的光彩又鼓囊囊地冲进我脑海里，我意识到那是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它可能很调皮，总爱躲躲藏藏，却又在你背后悄悄地发起芽来。
其实熹哥和我一样不是很会认路，但他竟然已经能教我怎么认虎溪的路口小巷。他最关心的还是各家的病人，进门第一句总是问最近的身体好不好。担心着这户的奶奶要去县里的医院看看，那户的药该去哪里领。听户主说吃了药感觉不舒服，便对着说明书仔细研究是不是有什么副作用，那认真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像医生。
这天快走的时候焰根说要看看我。他肢体不方便，走路却不比常人慢，我很喜欢他的笑容。他总是笑着，对谁都乐呵呵，像虎溪总是放晴的天。
我渐渐体会到的是，他们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差别。我们都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有一件事任谁都无法逃过，那就是生命的逐渐衰朽。关心他们，就像是关心时过境迁后那个年老的、对这个社会有些不适的自己。或许我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做任何事，但在这条道路上，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我们的社保医保、教育资助、专项扶贫，都是在凝聚社会的力量，将这份力量抵达需要的人，或许是他人，也或许是某个时刻的自己。
扶贫，与其说是一项工作，不如说是整个社会的理想。它就是那粒种子，每一次浇灌，都让我们、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也更生气勃勃。
△熹哥正在认真研究说明书
△熹哥笔记上各家贫困户情况，内容做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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