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李晓洁 实习记者·粟满莺 编辑·王珊

4月18日，厦门市的消防员和民警在同安区祥和街道阳翟社区转移被积水围困的群众（视觉中国 供图）

“几十年一遇”

“到处都乱七八糟的。”这是5月7日下午，立夏第二天，也是一场大暴雨次日，伍秀云看见自家退了水的葡萄园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她站在三四米高的大棚前，穿着高筒雨靴，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孙子往棚里走。地上的淤泥一踩就是一个深坑。烂脸盆、木棍、塑料薄膜、泡沫……地面上什么都有。两米高的葡萄架上，只有顶端的葡萄叶还干净，遮住几枝小葡萄串，串上有豌豆般大小的绿葡萄。位置低一点的葡萄叶和串上沾满污物，是洪水过后泥土、稻草的黄色混合物。“像口香糖一样，很难清理下来。”伍秀云说，就算花十多天清理完污泥，被水冲过的葡萄也很快会脱落。她索性先不管了，抱着孙子转身，回去准备一家人的晚饭。

伍秀云家在福建省邵武市芹田村，她今年55岁，大半辈子都在芹田村做农民和家庭主妇，没出去打过工。她家有三亩水稻、三亩葡萄园。“农民就是靠天吃饭”，伍秀云对芹田村过去几十年大大小小的雨水都有印象，只是这场雨来得比以往早，来得突然，她一点准备没有——几乎将她家葡萄园淹没了。

暴雨发生在5月5日晚上，雨水伴随着雷电。伍秀云跟儿子儿媳、两个孙辈，还有丈夫住一栋三层半的楼房，她负责全家的饮食起居，她总是最早起床的那个人。第二天早晨5点多，伍秀云起床烧水、洗衣服，煮一家人的饭。6点出头，她到三层晾衣服，雨很密很大，一直没停，她往远处一看，“哎呀，糟糕了，河里涨水了”。不过，当时河水还没有漫到附近的农田，一些低洼的水泥路段已经有积水。

雨继续下。7点多，伍秀云穿上雨鞋，撑起伞，走向离家七八百米的葡萄园。她记得，走过一户人家门口的水泥路，积水大概到她脚踝位置。到了大棚门口，她看见外面田埂里已经积满了水，大棚里也开始进水。她不敢进去，还提醒过一个想去大棚里捡东西的村民回家，“担心后续水流太大，把人冲走”。七八分钟后，等她回程再次路过那户人家门口的路时，积水已深到快要没过筒靴。

“几十年没遇到涨这么快的水了。”伍秀云说。她家的院子也开始积水，家门口的水泥路口，被村干部放上一块警示牌，禁止通行。雨到下午才停，伍秀云看着远处田里的积水慢慢退去，“只要涨水，我们就没什么办法抢救，都是还没成熟的作物，抢救什么？”

从数据上看，这是一场罕见的强降雨。福建省气象局监测，5月6日，福建邵武市，24小时降雨量接近270毫米（24小时内降水250毫米以上，为特大暴雨），为当地有气象记录以来的首场特大暴雨，大幅刷新该站日降雨纪录。距离邵武市大约400公里的福建龙岩市通报，“从5月6日中午12时到第二天早上7点，龙岩市新罗区累计雨量247.8毫米，突破1961年以来5月同期最大日降水纪录，达到历史纪录第二。”另外，“新罗区多个乡镇暴雨危险性达高风险等级，多种短历时降水极值均突破建站以来观测纪录。新罗区铁山镇平林村上游的东兴水文站最大涨幅3.4米，约为20年一遇洪水。”这一次暴雨过程“综合强度达极端事件”。

不仅是福建，同一时间段，江西省也有40多个乡镇遭遇强暴雨。根据江西省气象局的通报，5月5晚到6日，宜春市最高峰平均雨量达300毫米。而往年同期，全市平均雨量仅有247.0毫米。抚州市有地区最大雨量达到318.6毫米。在江西省丰城市丽村镇，一条横在京九铁路下方的水泥堤坝被洪水冲溃。决口长度30多米，洪水越过堤坝顺流而下，漫到了附近尚山村村民的家里，积水最深处一米多，到了胸口。一位尚山村村民告诉本刊，他印象中，上一次发生洪水漫堤和溃堤还是上世纪90年代。

5月7日，江西宜春丰城市丽村镇清丰堤溃口抢险现场，抢险人员正从溃口两侧同时开展合龙施工工作（中新社记者 刘力鑫 摄/ICphoto 供图）

“涨水”的记忆

福建、江西等地暴雨过后，中央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孙军总结这次华南南部地区的降雨过程有三个特点：覆盖范围广、降雨强度强、降雨开始比较早。以江西为例，3月25日，江西省水利厅决定，即日起全省水利系统正式进入汛期，比去年省内入汛提前了6天。“往年长江中下游一带出现这种比较强的降雨一般要到六七月份，今年在5月上旬就出现了这么强的降雨过程。此次降雨过程，从24小时的降雨量来看，一些站点突破了5月的降雨历史极值，个别站点突破了整个历史极值。”

许小峰是中国气象服务协会会长、中国气象局原副局长，他觉得这次华南地区前汛期的降雨特点是“局部阵性降雨大”。许小峰告诉本刊，如果综合过去几十年看，提前进入汛期并不罕见，比较少见的是近几年强降雨或者少雨的情况明显，已经构成了极端天气。

伍秀云是用河水涨水的日期来记录大雨的。她清楚地记得最近几年河里涨水的日期，6月22日、7月7日，还有一年是7月19日。“每年因为涨水，葡萄收成不太好，我都会记日子，不过有时候水不大，淹不到葡萄。”因此，在伍秀云的概念里，6、7两个月才是“下雨的季节”，也就是专业术语上的“主汛期”。在她的印象里，今年除了早之外，下得也很急。她记得往年也有一整夜的雨，但第二天并无积水。今年5月6号早上，河水眼看着就要漫至边缘农田。“人家都说水火无情，这么涨水，我都不敢去园子里看！”她语速很快，提高了声音，好像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这一场大雨，让伍秀云联想到1998年的大洪水：主洪水在长江、嫩江、松花江等流域，但远在闽江流域的邵武也没逃过。那时，她30岁。她记得，下了一夜雨后，芹田村上游有个莆明村水坝有决口风险。雨后早上7点多，村干部拿根棍子和搪瓷脸盆，挨家挨户边走边敲，让村民收拾东西往高处村庄的亲戚家去。“整条路上都是人，有人用肥料袋子裹着被褥背在身上，有人用板车拉电视机、风扇。”过了一个多小时，水坝垮塌。伍秀云和家人站在高处，听到“轰隆”一声，“跟锅炉爆炸一样，很响，黄泥巴水一下子就下来了”。那场洪水冲垮了伍秀云夫妇家的土坯房。

伍秀云说，1998年之后，村民建房子，普遍都会把地基抬高几十厘米，比路面高出半米多。墙体后来也用钢筋、水泥，而不是普通红砖。每年夏季暴雨时，村民把留在田里的锄头、机械等带回家，鸡鸭鹅等活物提前关到院子里，院子附近种菜的小田埂，也尽量垫上更多土。但这些并不能保护田里的土地。田地无法大面积垫高，只要涨水，如果遇上果蔬成熟，村民就冒着大雨去“抢收”。

伍秀云印象里另一场记忆深刻的大雨发生在2019年7月7日。暴雨来时，她家3个大棚里的葡萄已经开始变色，透着红黑，再过半个多月就能采摘售卖。但那场大雨过后，洪水淹过葡萄，泡了两三个小时。洪水退后，她跟丈夫到大棚里，剪下一挂一挂葡萄，再一粒粒把葡萄剪到脸盆里，用抹布擦掉葡萄上的黄泥，擦到凌晨两点。即便这样细致地清理，被泥水泡过的葡萄还是没法再卖了，他们把还算干净的葡萄送给亲友，“当作人情”。

在丘陵地带的江西丽村镇，雨水带来的危害除了洪水，还有山体滑坡。镇上有条清丰河是赣江的支流，河面上的清丰堤修了五六十年。龙潭村村支书陈金柳今年50多岁，他告诉本刊，新世纪以来，村里几乎每年都有暴雨，尤其是端午节前后，雨水带来的内涝也不少。他们从许多年前就开始，每年3月用大车拉石头、沙土和编织袋，放在空置房屋，为4～7月的汛期做准备。等到汛期到来，就用这些备用物资防洪防涝。20多年里，清丰堤由最初的土堤，变成后来的水泥路面堤，两三年前还重新修葺过，但还是没有承受住这次洪水的冲击。

5月6日，福州，暴雨中的三坊七巷杨桥路段，交警在街头值岗（视觉中国 供图）

灾害下的乡民

暴雨带来的损失很难立刻被评估出来。伍秀云说，芹田村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小规模耕种水稻。今年4月底刚插上的秧苗，如果没被水冲走，还能继续生长。但养鱼，种葡萄、草莓、烟叶等的村民损失很大。像烟叶这种作物，退水后，看上去只有靠近土地的地方叶子发黄，顶端几株叶子是翠绿的，“但绿色的叶子都软了，无法保证还有多少收成”。一个村民告诉本刊记者，他认识山里一位有几十亩鱼塘的塘主，涨水后鱼塘塌方，鱼都被冲到附近的国道上了。

伍秀云告诉本刊，村里有1000多人，年轻人基本都去了附近的工厂和广东打工，只有五六十岁的村民照料菜地和葡萄。伍秀云已经种了14年葡萄，她总结过去4年的葡萄收益，只有两年算是正常收成，卖了几万块，其余都受到涨水影响。“淹掉了，那怎么办呢？淹掉就淹掉嘞，也没办法。”伍秀云不能轻易舍弃这片田地。“大棚盖起来就像盖房子一样，葡萄架、水泥柱都是找亲戚帮忙做的，还请了人家吃饭。如果换地方重新盖过，费工夫又费钱。”她放慢了语气，听起来有点疲惫。

应对天时是农民的宿命，但这些年的天气，像有些失控的钟摆，在暴雨和干旱两极摇摆。伍秀云的记忆中，最近两年都发生了干旱。最近一次是去年8、9月。“快要出稻谷了，有的田里干到出裂缝，手指都能伸进去。我老公白天上班，晚上去田里等着分配来的水浇地，连续守了五六夜，稻谷才活过来。有的人太累了，或者家里没人手，夜里没去等水，那季稻谷就减产或者绝收。”前年9、10月也是，伍秀云家有一亩水稻，“田里的土像粉末一样，用水只能靠河里的水泵，村里专门有人管理。我家那块田距离河特别远，只浇到近一点的田、葡萄和菜地，最远的那片用不到水”。在江西丽村镇礼坊村的村支书杨志看来，这是天时异常的一种表现。“我们这里原本内涝、洪灾比旱灾多，这几年天气不稳定。”他告诉本刊，礼坊村靠近山，过去几十年，最需要关注的灾害是夏季山体滑坡和内涝。但他2019年担任村支书后，开始需要应对旱情。去年夏季，一两个月少雨，水库干涸，稻田开裂、稻谷减产。今年5月初，又遇到几十年没见过的决堤。

暴雨过去两天后，江西丽村镇清丰堤合龙，30多米长的决口被堵住，堤坝重新连接。合龙用去了村里储存的大部分沙袋、石块，堤坝附近几个村的干部，又开始忙着储备沙土、木桩和卵石，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准备应对一个多月后（端午节前后）肯定会到来的暴雨。

伍秀云好几天没有再去葡萄园，她说自己有点“懒得管”。“现在去整理园子，又怕6、7月再涨一次水，整了也是白费力气。”但5月14日这天，趁着周末，儿媳可以带孩子，她还是起了个大早，4点多就到了葡萄园。她捡走地上的垃圾，抖落一部分葡萄叶上的泥巴。“还能怎么办？只能等7月过去，好好收拾下园子。到了明年，葡萄还会重新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