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崖上

原创 左京 中国青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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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4年第9期

文—左京

编者按：

在秦岭地处海拔1304米处，坐落着宝成铁路线上海拔最高、坡度最大、曲线半径最小的四等车站——青石崖共青团车站，被称为“云端上的车站”。车站仅有半平方公里，方圆几十里没有住家，抬头是山，低头是涧。“山高石头多，抬腿就爬坡，冬春冷雪封，夏秋云雾遮，狗熊绕道行，鸟儿不垒窝”这句顺口溜是对车站周围环境的真实写照。

从1974年第一批8名共青团员来到青石崖站拉开团建之路，到如今青石崖站荣获“全国青年文明号”“全国五四红旗团支部”“全国五一劳动奖状”，成为“全路团员教育基地”，一代代青石崖人在这里默默坚守，用青春和汗水确保宝成线安全畅通。

2024年，在青石崖车站团支部成立50周年之际，《中国青年》杂志特约青年作家亲赴实地，经过一系列座谈、专访写就长达万字的报告文学。谨以此文向每一位曾经、现在以及未来在青石崖上驻守的青年、可爱的团员青年致敬。

秦北高坡守夜人

凌晨2时9分，秦北高坡海拔1304米处，青石峰，青石崖。

87162次列车闪着它那耀眼的前照灯，扫过青石崖车站的上行列车进站信号机，呼啸着从南边隧道钻出头来。稳稳地驶入站内I股道后，旋即它又如一条腾云驾雾的黑色长龙，将身子再次隐藏于秦岭的肚腹之中，仅留的一丁点尾巴也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间路网上并不像白天那般繁忙，没有对向列车需要会让，87162次列车在铁轨上奔跑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顺畅，一气呵成。不过列车经过时在受电弓与接触网之间闹出的动静显然是扰了卧在离站台最近的那枝树杈上打瞌睡的老鸦的清梦，只见它不满地在半空中“啊”了一声，慵懒地扑扇了几下翅膀，另寻他处去睡了。

青石峰从去年十月间便白了山尖尖，到这三月里，山脚下的迎春那细长的枝干上都已经鼓起了许多“小喇叭”，白天日头出来时那白尖尖却还能瞧得清楚。

此时，“胖娃”裹着棉制服从接发列车的那间狭小的岗亭里迈步走了出来。他对着黑漆漆的夜空朝那素未谋面的老鸦做了个鬼脸，又快步返回运转室坐在了他的“师父”何鹏程身旁。

“哎，我说‘胖娃’，还是当助理（值班员）有福呀，接车的时候还能去外边溜达溜达。”刚精神高度紧张地完成了一连串列车上下区间联络、调度和放行，今晚当班的值班员何鹏程习惯性抖了抖自个儿的腿，嘴里戏谑着“胖娃”，眼睛却始终盯着控显器。

说是师父，其实何鹏程只比“胖娃”年长五岁，还未成家，那股子调皮劲儿就像刚成熟的桃子身上还没褪去的毛。“胖娃”本名张博飞，这个外号就是他这个当师父的在站上喊开的，搞得站长张鑫现在也常常操着一口浓浓的宝鸡话楼上楼下地喊叫“胖娃”。

“胖娃”鼓了鼓腮帮子，他就纳闷，去年青石崖统共分来他们四个“00后”新工，除了小朱看上去文弱些，他跟小袁、小苏都属于高大型，而且据说已经调走了的小康比他块头还大，咋就没人这么叫他们？

想起小康，“胖娃”没忍住笑了一声，又赶快捂住了嘴。有一年夏天，路局领导乘坐小慢车来青石崖慰问，小康当时就站在“胖娃”刚刚立着的岗亭接车，敬礼的时候劲儿使得大了，“啪”一声把胸前的扣子给崩掉了一颗。

“胖娃”下意识瞧了一眼自己的制服扣子，长舒了一口气。其实“胖娃”打心底里佩服小康，因为小康竟然有勇气跟着大伙一块爬悬崖峭壁去给水源地的蓄水池清淤，虽然别人干完活都是从石头砌筑的围挡上蹦出来的，但他是屁股抬坐上去挪转出来的。

青石崖车站职工赖以生存的饮用水源地，就在那片日夜哗哗作响的瀑布上头。车站一面靠山，一面临崖，南北两头被隧道箍住不足一里地，目之所及，最有生机的当属那片瀑布。

瀑布仅可远观，它的后面到底藏没藏着水帘洞自是无人知晓，但前人为上山取水而修建的天梯却赫然在目。“胖娃”也曾无数次憧憬过自个儿英姿飒爽地站在蓄水池里挥动铁锹，池底还有小鱼咬着自己的脚……但他也有顾虑，怕那用来辅助攀爬的麻绳万一被自己拽断可咋办？到时候又要闹笑话。

关于名号的事，“胖娃”不敢跟他师父回嘴，不过他用实际行动表示了“抗议”。前几天他跑到厨房一边帮忙择菜、一边很认真地跟大师傅王让秀说：“姨，我要开始减肥了。”

这话把正在案板上专心扯面的王让秀听得怔了一下，随即便开始苦口婆心地劝道：“好我的娃哩，你们上班不分白天黑夜，苦重得很，饭可要吃好哩，少吃些零食、少喝些汽水就对咧。”王让秀是车站到处托人从秦岭山里寻来的厨娘。

当年为了给大伙儿找做饭的大师傅，青石崖车站前团支部书记马驰可算是受尽了磋磨。有一回好不容易找来个人，前一天下午坐着慢车上来的，第二天做完中午饭人家就火急火燎地钻隧道走了，任马驰拉都拉不住。

青石崖地理位置极偏僻，从空中俯瞰仿若凌空悬于云端，崖上除了一座车站四周杳无人烟，正儿八经的交通工具只有每天对开的一趟小慢车。吃水靠挑、吃菜靠递、信号靠飘，这是曾在青石崖工作过的几代人共同的记忆，也就近两三年间条件才有了大改观。

张博飞（左）和何鹏程（右）在进行接发列车模拟演练

张鑫（左）和李佩帆（右）在清理水源地

算一算，王让秀来青石崖也有六个年头了，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再干不了几天了”。也是，长夜难熬，没电视看她还能极力忍一忍，可人上了年纪就怕有个头疼脑热，困在这孤崖上，想出去看个病着实艰难。但是想到她这一走，站里这些个男娃娃又得像马驰他们那会儿一样成天自个儿挖锅灶，太恓惶。

青石崖车站是宝成铁路线上一个四等中间站，不办理客货运。2021年站改，除了两位即将退休的巡道工，电务、工务的人都已陆陆续续撤离。近些年，车务上的年轻人也来来去去轮转得很快，现如今在站里驻勤的是十个平均年龄只有26岁的小伙子。

站长张鑫显然是懂得排兵布阵的，除去他和值班站长党章，其余的八个人被两两组合：一个经验老到的车站值班员带一个助理值班员，分成四个运转班组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妙就妙在这四对搭档在性格上还互补——一个闹，一个静。

跟同路段的蔡家坡、杨凌、陇县这些大站相比，青石崖站只有两股铁道业务相对单一，但对于视安全如生命的铁路人来说，无论大站小站，作业标准都不能打丝毫折扣。

车站守夜这活儿很奇怪，值班的人不盼闲歇盼接车，甚至他们换班之前还老做噩梦梦见接不到车。“没车来的时候，人就跟个傻子一样，看着钟表上的指针咋就是不往前走呀。”

调来青石崖之前，何鹏程曾在陇县车站干过以苦、脏、累出名的车站调车员，成日里扒车对车列进行解编组，无论冬夏，长袖、手套不能离身，否则手上被扒层皮都是轻的。可调车员的苦能说得出，运转室里守夜的苦却很难用语言来描述。

控显器的前后都装有摄像头，值班人员打一次瞌睡停职三个月，若是发生错排误按，导致信号机没有及时开放，那很快就会在全路段“出名”，接下来等待的便是无数场检讨。

青石崖上，孤寂的山坳间一片漆黑，只有运转室里这一盏长明灯和两个守夜人在照顾着车来车往。毫不夸张地说，搭班的两个人命运相牵、福祸相连，犹如战场上趴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何鹏程总与“胖娃”逗乐，无非想要舒缓两人时时紧绷的神经，让这枯燥又漫长的夜变得有趣一点。他那同事兼大学同班同学李佩帆比他还闹，为了熬过列车最少也是最容易犯困的黎明时分，他最近常带着徒弟小朱坐在运转室飙歌，还戏称其为“KTV”时间。

“人家可不光会玩。”“胖娃”听小朱跟他说，就在最近一个大夜班，人家师徒俩还探讨如何换算闸瓦压力来着。

“师父，你肯定会算吧，毕竟连编制调车作业通知单这种难倒一大片的题你都会。”“胖娃”嘿嘿笑，他可鬼机灵着呢，想用激将法引何鹏程给他讲解，要不然回头参加车站值班员考试时不会做题那可不得抓瞎。

桌上的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师徒两人熟练且默契地配合完成了“双确认”，确保行车计划正确，“胖娃”起身准备接车。以往这个时候，黑仔肯定会卧在运转室门口等他。

因为这会儿1道有列车停靠，“胖娃”得一个人走到南头隧道口去接2道列车。青石崖上时常有野生动物出没，豪猪、野猪、獾，曾经还有一只迷路的金丝猴总攀在站台边的防护网上。夜晚带只狗在身边，多少能壮壮胆，但今天黑仔没来——它被送下山了。

接车看上去是个轻省活，其实不然，出外勤的助理值班员需要仔细观察列车外观，看每节车厢车门是否关好、有无人员扒车、列车与车轨摩擦有无异常响声等，遇到紧急情况时还需要使用手中的信号旗（灯）向司机警示危险，立即停车。

“不要小看我们手中的信号旗（灯），关键时刻它能救命。”“胖娃”曾听他师父讲过，大约十二年前，老站长刘思成就是高举着手中的红色信号旗，于千钧一发之际拦停了K1363次列车。当班的女值班员刘兆萍敏锐地捕捉到了在控显器上一闪而过的红光带，避免了列车进入可能导致脱轨的红光带区。

黑夜中，立岗接车的“胖娃”腰间别着对讲机，手里紧攥着信号灯，站得笔直笔直。不算很久远的从前，他的父亲也曾跟他一样做着同样的动作、守着同样的夜晚。而就在此时此刻，在繁忙铁路网上千千万万的铁路人也同他一样，头顶同一轮明月。

人们都说，时间在青石崖上走得格外慢些，可不知不觉间，那个从小梦想开火车的小男孩，长大了。

列车时刻表上从不曾出现的车站

青石峰上本无青石崖。

1955年，修建宝成铁路的筑路大军用334吨炸药爆破了26万余立方米土石方，于崇山峻岭中开凿出这小小一片平地。别看青石崖车站只是个半平方公里不到的“小不点”，但它却拥有全程668公里的宝成铁路线上三个之最：海拔最高、坡度最大、曲线半径最小。

如果你从未到过这里，对它的地形地貌还深感陌生，那你不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1986版《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的画面：云遮雾绕的山林间怪石嶙峋、鸟兽横行，时不时耳边还会传来乌鸦.人的啼叫声。而这集中孙悟空于半空中.望的一个镜头，取景地便在距离青石崖不远的山头。

电视剧自是为了渲染取经路途之艰辛，加入了很多神话色彩，可当年数以万计的铁路青年投入这秦岭大山深处凿隧道、架铁轨、铺枕木，靠着血肉之躯攻下了连接西北西南交通大动脉上的“卡脖子”区段，何尝不是在创造神话？

今年26岁的党章现在担任着青石崖车站的值班站长，4年前他从北京交通大学刚毕业进入中国铁路西安局集团有限公司，入路参观时第一次来青石崖，他读着车站站史馆里的一首诗热泪盈眶：

悬崖绝壁危险多

两脚踩稳才工作

轰隆一声石翻身

乒乓滚下河

水漩涡

浪花溅

工人心中好快活

风钻一响 山洞就像战场

风钻一响 石头就像泥土往下淌

风钻一响 高山也挡不住摇

这是青石崖隧道队副队长李峰留下的。宝成铁路全线共有隧道304座，仅秦岭北段线路就占48座。资料记载：1955年9月26日，秦岭隧道凿通，南北双向施工的工友们在隧道深处相会时激动得紧紧相拥。

党章想起了他的爷爷，那位曾经修建过包兰铁路的老民工。他很少听爷爷聊起当年风餐露宿战天斗地的场景，却在高考报志愿前夕见到了一张被珍藏很多年的竣工合照。那张照片的背后是爷爷没能成为铁路工人的遗憾，党章决心实现它。

青石崖荣誉室内。宿云燕 摄

念书那会儿，党章便被这全中国的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宝成铁路的雄伟壮丽所折服：那蜿蜒的姿态就如同在西部大地上飘扬的一条绸带，它沿清姜河盘旋，翻越秦岭之巅，数次跨过嘉陵江，尤其是闻名于世界的“秦岭展线”，堪称人类筑路史上的奇迹。

宝成铁路从宝鸡向南铺下，从杨家湾到秦岭峰巅航空距离6千米、两地高低差却达680米，相当于每千米上升110米，而受限于火车的爬坡能力，一般铁路坡度必须低于30‰。

为了彻底打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困局，响应党中央“加强西部地区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的号召，由我国、苏联等国专家组成的技术团队经过艰苦卓绝的地质勘测与反复研讨，最终设计出三层线路层叠、三个马蹄形和一个“8”字形螺旋上升的展线。

铁路在6千米的直线距离内盘绕27千米，最大坡度降至33‰，这一坡度甚至至今仍保持着全国干线铁路坡度之最。迂回盘旋的铁道，像极了百折不挠的中国人民，也昭示了新中国初期，中国人建设自己国家铁路的信心和勇气。

作为出入川的第一条铁路通道，宝成铁路通车后，钢铁、煤炭等资源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大西南，极大支持了西南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而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所盛产的粮食棉油等丰富物产则经宝鸡运往全国。可以说，宝成铁路为国家的三线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加速了西部工业的发展步伐。

青石崖车站在宝成铁路线上的位置极其特殊，正在“8”字交会点上。曾有不少人对这座仅供列车会让的四级小站所存在的必要性产生质疑，毕竟它的的确确从未出现在任何列车时刻表上，但撇开秦北高坡特殊的地理环境对行车安全的严苛要求不提，仅是增加运能这一项，青石崖车站绝对不可或缺。

党章计算过：列车从观音山车站跑到青石崖需要15分钟，从青石崖再跑到秦岭车站需要10分钟，如果没有青石崖这座小站，那就意味着25分钟之内，整条宝成铁路线上只能有一趟车从这个区间通过。

即便随着我国铁路事业的高速发展，宝成铁路早已不是出陕入川的唯一铁路通道，但青石崖仍旧每天承担着37.5对列车的到发会让任务。2023年，宝成线发送货物400.3万吨，货物运输量6893.2万吨，货物周转量80.3亿吨公里，发送旅客64.8万人。平均每半小时里，就会有一趟客货列车经过青石崖，南去、北往，或是暂歇。

许多年里，青石崖就像是一个无名英雄。

当然人们也常常会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刘少奇曾在青石崖驻足过而津津乐道，可青石崖的艰苦是一种客观存在。热血、执着、奉献，对于想要在这里扎下根的任何一个人来说从来没法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誓言，必得经过漫漫岁月的千锤百炼。

让我们小心翼翼地轻轻吹拂掉历史的尘埃——1974年1月，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苑顺亭等8名铁路共青团员背着行囊入驻青石崖。来的时候就知道青石崖苦，但没人能想到青石崖这么苦。

崖上没有饮用水，日常用水全靠临站观音山车站通过慢车送。青年团员们就在山上到处找水源，靠着钢钎大锤硬生生凿出一条七百多米长的引水槽。

崖上没有土，山体爆破后崖上随处可见碎石，可石头缝里咋能长出庄稼？为了能在夏秋时节补充点新鲜绿菜，大家便利用休假时间带土上山，就这样你一捧我一捧，居然建起了青石崖上的“百土园”。

崖上没有通往山下的路，甚至没有一条简陋的便道。遇到家里有急事召唤或是在家轮休时突遇抢险任务，那是万万等不及小慢车的，职工们就只能顺着荆棘丛生的陡坡攀爬滑行……后来，排洪渠成了他们的“路”，隧道桥梁的边缘成了他们的“路”，还有那不断被发现又反复被树木藤蔓所覆盖的“新路”。

马驰在荣誉室里

大雪天，青石崖车站员工在清扫路叉

1989年，远在首都北京的原中顾委委员汪锋为青石崖亲手题词——“秦岭之巅共青团车站”！这块被风霜雨雪浸润却高高矗立在崖上的石碑，凝结着无数建站人、守站人那如同愚公移山般的意志，从此成为青石崖的标识。

50多年来，谁也说不清青石崖始终由团员青年驻守的根源。是青年人更能忍受这物质匮乏所带来的种种辛苦？还是青年人的青春活力能抵消这山坳中的清冷孤寂？抑或是青年人勇于探索、敢于创新，更加精力充沛？仿佛是，又仿佛不全是。

虎子来青石崖的那年，距离苑顺亭他们那批人上崖已过去44个春天。青石崖还是老样子：砖混结构的房子常年潮湿，没入冬就得烧锅炉；一到冬天，整座山都被冻住了，饮水管道自然也跟着上冻，断流、停水都是常事；由春入夏，爆裂的水管里蹦出的青蛙、木头房梁上掉下来的黑线鼠、闯入百土园偷瓜的豪猪一家，时不时还让人受点惊吓。

不过这些都不算啥，最让虎子想不通的是，都21世纪了，竟然还有地方没有手机信号？所以，即使知道青石崖得过那么多荣誉，全国青年文明号、全国五四红旗车站、全国五一劳动奖状……但从入路的第一天起，虎子根本没想过要来青石崖。

青石崖全貌

当惯了学校里的活跃分子，虎子把新职工入职前的集训课当成了“联谊会”，上课前后左右传纸条，下课呼朋引伴组队去打游戏。他不知道的是，在人群中如此“突出”的他早已引起时任宝鸡车务段团委书记、包保青石崖车站贾晓雷的关注。

21天的集训结束，所有人都激动地等待着自己的名字和即将要去的站点被一同念出。可虎子左等右等就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从一开始的热切盼望变成了惴惴不安。

等到那句“陈刘虎，青石崖”被念出时，整个教室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如果当时教室里有道地缝，虎子怕早就变成泥鳅钻进去逃走了。

沉默，虎子坐在马驰对面，始终沉默。

青石崖一直保持着一个传统，那就是接新工。马驰还记得，2015年他头一天到青石崖报到，因为坐在慢车靠后的车厢里，当他拎着两个编织袋走下车后才发现，他正面对着悬崖。而等着接他的老站长沈磊在站台上左顾右盼，焦急地寻了老半天。

同样都是“90后”，马驰特别能理解虎子的心情——定然是觉得自个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马驰在城里找了家餐馆，以他力所能及的隆重方式对这位新工表达了欢迎。

“任谁被分到青石崖都会垮着一张脸。”两人要了点啤酒，虎子对马驰袒露心声。

马驰没多说什么，他只是告诉虎子，当年父母送他去当兵，他那在宝成线上干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曾跟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呀，一开始只有小拇指盖那么一丁点，后来就越来越大……”

虎子到青石崖的第一个冬天，定格在2018年。那是一个令全国人民记忆深刻的冬天，暴雪灾害造成包括陕西在内的多个省份几十万人受灾，秦岭地区更是遭遇了40余年来的最强降雪，整个秦岭展线上多处积雪可没过成年人的膝盖。

一遇到下雪天，青石崖上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扫道岔。道岔设备如果因积雪结冰发生卡阻导致道岔尖轨不能密贴，便会危及行车安全。途经青石崖的列车上，拉的可能是煤、是粮食，也可能是石油、是硫酸，一旦发生脱轨，抢修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估量。

轮休的人纷纷自觉赶了回来。无论有多瞌睡多眷恋那间暖和的屋子，每过三个小时，马驰都会喊上何绅、任鹏涛他们向道岔奔去。笤帚扫不动的时候就用手拨，干得口渴了抓把雪就往嘴里塞。“俺们青石崖上的雪可干净着哩。”这浓浓的河南腔，一听就是马驰。

在虎子眼里，不管啥难事，只要是到了马驰那儿，仿佛就像是青石崖上总能融化的冰雪。青石崖因为太偏僻，很久招不来厨师，马驰就发挥他在部队上练出来的特长，带头给大伙儿做饭。时间久了，青石崖上的小伙子们人手一道拿手菜，马驰又出点子，在小年这天举办厨艺大赛。如今青石崖厨艺大赛已经成功举办过八届，李佩帆曾凭借一道辣子鸡夺得第六届厨艺大赛总冠军，当时可把他的室友虎子给羡慕坏了。

虎子发觉，他渐渐被马驰他们这些“老师傅”感染，喜欢上了青石崖清净简单的生活。刚开始来的时候，他还会站在崖边蹭网，说不准运气好，哪儿就能飘来一丁点信号。后来不了，他听进去了马驰说的话，“既然玩不了手机，那就踏踏实实学业务”。

运转室里值班只允许带两本书，《铁路技术管理规程》和《铁路行车组织规则》，书里不仅囊括了技术设备、行车组织、信号显示等林林总总的内容，还充分结合了铁路生产实践经验。几年下来，虎子几乎翻烂了这两本书，遇到他在青石崖碰不到的故障情况，他就虚心向其他从大站调来的同事请教。

中国铁路西安局集团有限公司和宝鸡车务段经常会组织“技术比武”，令虎子没有想到的是，连着两次，站上都把机会给了他。2022年，虎子凭借日常扎实全面的业务积累，终于在技术比武中为青石崖争得了好名次。

“青石崖只有两股道都能干成这样，你们这些大站还有啥理由不好好干！”当评委在赛后点评当着所有参赛队伍说出这番话时，虎子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刻，虎子全然懂得了贾晓雷当年让他上青石崖的苦心。

虎子说，是青石崖“救”了他，拯救了他作为年轻人那可贵的心气。但是当虎子爱上了青石崖，他去凤县车站任职的调令却下来了。跟马驰一样，临走前的最后一个白班上完，虎子也立在青石崖的站牌底下，留了张合影。

直到虎子离开后许久，厨房阿姨王让秀每每提起他还要对新来的年轻人感慨：“咋把这么好的小伙子给调走了。”虎子在的时候，修水管、烧锅炉、捡拾股道垃圾，干啥活儿他都跑得欢。只是站改之后，青石崖已经不用再烧锅炉了。

青石崖上，一个好青年调走了，还有更多的好青年会来。

不是谁的青春都有青石崖

跑出去一个多月的花花回来了。

花花是一只10岁的大橘猫，从前青石崖上黑线鼠泛滥，车站的女值班员张燕姜师傅便将花花带上山，这一待就待成了“老员工”。

“你都是当了爸的老猫了，还到处乱跑，记着下回可别乱跑了。”花花回来瘦了好多，惹得张鑫心疼不已，也不知道这么多天，它在山上是怎样地忍饥挨饿、遭受野兽欺负。

之前黑仔也“离家出走”过一回。黑仔是老站长沈磊的妹妹收留的一只流浪狗，极机警聪明。在它到青石崖之前，青石崖上养小动物很少有能超过一年的，黑仔亲眼见到过同伴被火车轧死的惨状，从此它的腿就再也没搭上过站线。

要说黑仔那可是为青石崖立下过汗马功劳的。2020年崖上风调雨顺，百土园里破天荒长出来六七十株玉米，绿格莹莹的煞是好看。可清香的味道也被山上的豪猪给闻见了，夜晚它们寻着味就钻进了车站。

听到狗猛然吠了两声，在站上驻勤的杜鹏周立马警觉起来，赶忙跑去后院查看。月光下，豪猪身上的刺泛着银白色的光，这些家伙正在偷东西呢。

杜鹏周看了黑仔一眼，只见他勇猛地往前扑了一下，但豪猪显然势大，黑仔“呜”了一声又很快退了回去。杜鹏周眼看形势不妙，急忙带着黑仔离开了现场。

虽然辛苦一季，玉米却最终被豪猪抢得只剩下20多株，但万幸的是人没有伤着。杜鹏周后来回忆这事，那天如果没有黑仔，他当时贸然上前的话还真有点后怕。

可黑仔既能立功，也能闯祸。它认死理，看见穿“蓝衬衣”的，它知道是自己人，不咬，看见穿其他颜色工装的却分辨不出来。沈站长在青石崖的时候，黑仔咬过一次生人，气得沈站长吓唬它：“再这样我把你炖了。”结果黑仔负气出走，一个多月不见影子。

青石崖车站升旗仪式

为了防止黑仔再次误伤人，张鑫最近迫不得已只好把它送下了山。

黑仔和花花当了很多年“邻居”，它们的窝棚就在车站东北角上，紧挨着百土园。张鑫是出了名的爱干净，闲暇了就去给它们收拾圈舍，那些天看着两个窝都空空的，他的心也空空的。

外人很难理解生活在青石崖上的人对待动物的那份感情——他们之间不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更像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也不知道是恰好喜欢动物的人都聚在了这里，还是来青石崖之后人更容易与动物们产生亲近感？就像不知道是恰好分配来青石崖的年轻人都心思单纯、古道热肠，还是崖上的环境可以净化人的心灵让人与人之间坦率真诚、精诚团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青石崖上，你的身边绝不会缺少能够同甘共苦的伙伴。

张鑫刚调来的时候，正赶上青石崖车站站改的档口。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到青石崖的前十天里每天都在通厕所。刚开始他也没有啥经验，就拿着吹风机对着下水道吹，结果直接溅了他满脸污秽。

这还不算。他轮休下山时碰上天气不好，加上对路况不熟悉有点迷路，当他终于跌跌撞撞走到公路边挡住一辆回城的班车，上到车里时司机关切地问：“小伙子，你是遇到啥事了？”张鑫这时才发现，他搞得浑身就像个泥猴，当即.得不知该把脚往哪里放。

“这地方让人咋待？”张鑫在与青石崖同处秦岭展线上的两个车站先后待了6个年头，而且之前参加厨艺大赛，他也到过青石崖，可就连他刚来时都会产生如此这般的挫败感，其他从大站来的年轻人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但很快，他的挫败感便被眼前的这一幕场景所冲淡：云雾缭绕的松树坡大桥上，一个挑着扁担的人影在缓慢移动。待走近了才看清，那哪里是扁担，那是何鹏程用拖把挑着刚给厨房采买的醋壶、油壶一堆子瓶瓶罐罐回来了。

张鑫细细打量起正在改造中的车站：五星广场、少奇亭、团史长廊、青石缘文化园……新车站的每一处角落都有他的这些小伙伴们肩挑背扛的身影，大伙儿一起动手建造的家园，谁能不加倍珍惜？

或许正如青石崖上走出去的全国优秀共青团干部马驰所说：“不是谁的青春都有青石崖。”至此，张鑫觉得关于青石崖为何能如此凝聚人、吸引人的秘密，他刚触摸到了一点点。

站改后，青石崖的条件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2022年，中国铁路西安局集团有限公司出面联系给青石崖修建了信号基站，以前小伙子跟女朋友吵架吵到一半信号中断的事基本不会再发生了。

车站修建了专门的储水系统，虽然仍需要定期给山上的蓄水池清淤，但车站的冬季用水有了保障，告别了在过路列车上接水洗菜、在暖气片上化雪水冲厕所的日子。

张鑫还带人试着从山上移植了两株猕猴桃和五味子栽在百土园里，眼见院子里的柳树都发了芽，它们应该也快了吧。

无论多忙，每周两次的站内非正常应急处置模拟演练，张鑫始终带着大家在坚持。自从虎子获评全局技术能手后一战成名，青石崖走出去的值班员被各大车站免试上岗。打磨技术，常练常新，这既是为了保住青石崖这块金字招牌，更是为了保持车站高水平的应急处置能力。

按照宝鸡车务段对青石崖车站的人才规划，未来驻守青石崖的队伍全部会由28岁以下的青年团员组成，在青石崖上历练成熟的值班员则将选拔至繁忙路段、较大车站担任新职。

近来，车务段新上任的团委书记黄鹏飞常来青石崖，这里是他的包保车站。一逮着机会，黄鹏飞随时随地就给“胖娃”他们上起了团课：“咱们系统内提干有三条途径，招聘、技术比武、考取职业资格证书，特别鼓励大家多考取职业资格证书。”黄鹏飞说话幽默生动，在这些青年团员中很有人气。

张鑫则默默支持和见证着每个小伙伴的成长。无论是谁要出去参加考试或者比赛，他都会主动帮忙倒班、顶班。站里公认的“才子”张龙写得一手好文章，但他人比较内秀，张鑫就向车务段推荐张龙去参加演讲比赛，展示自己的才能。不久前，张龙顺利取得值班站长资格，如今还担任站团支部书记，人也变得开朗爱笑了许多。

50年，22任站长，80多名青年团员，青石崖上新老面孔在不断轮转，每天都有新事物产生。往返青石崖的小慢车变得越来越青春活力，舒缓的节奏、舒适的座椅，通学、助农，连接着山里和山外的世界。青石崖冬季里绝美的雾凇也不再只是孤芳自赏，火爆的冰雪游让古老的秦岭展线焕发出新的生机活力。

张鑫最近听说了一件事：可能要有专家团队下来进行地质勘测。宝成铁路风风雨雨走过近70年，受当年的技术条件所限，宝鸡至阳平关段为单线铁路，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它发挥经济作用。有了西成高铁这样的“后起之秀”映衬，宝成铁路会不会进行线路优化？毕竟以如今我国修建超长隧道和特大桥梁的能力水平，技术上早已没有梗阻。

那么假如，假如有一天，青石崖站会不会消失？张鑫摇了摇头，他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只要青石崖在一天，我们就守护它一天”。

朝暮变化，山间晦明，又到了6064公益慢火车下午返回青石崖的时间。张鑫打包好站里的垃圾交给李佩帆，他跟小朱师徒俩轮休回宝鸡正好递上小慢车。仨人临出站门时，迎头碰上了刚巡道回来的胥师傅和赵师傅，他们要陪老大姐王让秀去取慢车上捎来的蔬菜。

一群人就这样亲密地走着，如同青石崖上每一个极其平常的午后……

监制：皮钧

终审：陈敏

审校：刘晓 刘博文

原标题：《青石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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