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余淼杰：“统一大市场”既是内循环，又是再实现外循环的一个方面

图片来源：摄图网500416917 编者按： 日前，《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正式印发，明确加快建立全国统一的市场制度规则，打破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打通制约经济循环的关键堵点，促进商品要素资源在更大范围内畅通流动。 这一重大政策旋即引发热议——支持者从中看到了持续深化改革开放的积极信号，也有声音担心“统一大市场”将把市场经济带回计划经济，网络上甚至还出现了“全国供销社”等说法。 如何准确理解“全国统一大市场”？怎样促进各类生产要素在不同地域之间、城乡之间、不同市场主体之间充分自由流动？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路向何方？每日经济新闻·城市进化论就此推出“寻路‘统一大市场’”系列访谈。 “如果今天外国朋友问你对中国经济的看法，你说你充满信心，这个信心的源泉肯定不能说是中国劳动力成本比较便宜了，因为现在孟加拉、越南比我们便宜。” 中国经济未来的核心竞争力在哪儿？ 4月7日晚，在北大国发院直播间分享“新发展格局下的中国经济”时，北大国发院党委书记、北大博雅特聘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余淼杰明确表示，能不能发挥国内统一大市场的优势，是中国经济的核心竞争力所在。 他给出的解释是，形成统一大市场可以实现规模经济递增，因为市场变大了，企业多卖一块（产品），可以带来固定成本降低，从而获得更多利润。 作为国际贸易权威学者，余淼杰坚定地认为，一个统一的国内大市场是中国经济未来最大的潜力，也是我们在新时代最显著的比较优势。 余淼杰（简介附文末） 在2009年初发表的一篇署名文章中，他曾借由美国消除贸易壁垒从而在整个19世纪保持高速经济增长的实践，希望说明“一个自由而统一的大市场将成为下一轮增长的前奏”。当时，经济危机正在挤压中国出口的大门。 1807年，美国总统杰斐逊为抵制英国颁布了《禁运法案》，却意外打开了繁荣的窗户——国内需求催生美国制造业兴起，为运送货物又不得不拼命修路凿河、降低各项费用，一个统一的国内大市场由此开始形成。 消除贸易壁垒，让各类生产要素能够在不同地域之间、城乡之间、不同市场主体之间充分自由流动，是“统一国内大市场”的应有之义，也是一个经济大国和强国的“标配”。 4月10日晚，《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印发，正式提出“加快建设高效规范、公平竞争、充分开放的全国统一大市场”。 余淼杰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后称NBD）采访时表示，建设统一国内大市场，并不是封闭，而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全球一体化。用辩证的眼光看，它既是内循环，又是再实现外循环的一个方面。 他强调，打通制约经济循环的堵点，关键不在有没有这样的条件，而是认知的深度，“如果认知的深度到了，在目前的情况下再发挥我们纵向到底、横向到边的强执行能力，完全可以实现一个统一大市场。” 实现规模经济递增 关键在形成“统一大市场” 图片来源：摄图网501668229 NBD：如何理解“全国统一大市场”？ 余淼杰：首先，提出全国统一大市场并不是偶然原因，而是和我国经济发展紧密相关，或者说是构建我国核心竞争优势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2020年5月14日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指出，要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充分发挥我国超大规模市场优势和内需潜力，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也就是说，要有全国统一大市场，形成规模经济，挖掘内需潜力，然后才能构建“双循环”。 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是能否挖掘我国核心竞争优势的一个基本任务。因为今天的中国，在国际竞争中的比较优势再也不是廉价劳动力，我国虽然是劳力丰富型国家，但人口红利在逐渐下降，换言之，工资成本在不断上涨，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相比，我们已经没有明显的比较优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未来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力，在于能否构建一个全国的统一大市场，实现规模经济的递增，这才是核心竞争力所在。所以，《意见》恰逢其时，在这个关键节点推进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应该说是当务之急。 NBD：目前外界对“统一”二字争论颇多。 余淼杰：要辩证地理解“统一”。《意见》明确指出要做到五个方面的“统一”，包括市场基础制度规则、市场设施、要素和资源市场、商品和服务市场以及市场监管。 可以看到，从产品生产的整个环节来讲，首先必须有要素投入，所以要有要素和资源市场的统一。最终的目标是实现产品的销售，那就需要商品和服务市场的统一。在这个过程中，要实现市场设施的高标准联通，不能以邻为壑，不能够区域自治，不能够以保护本小区域利益为名进行所谓的“小循环”“内循环”。 这里面必须回到刚才提到的核心出发点，什么叫竞争优势？中国经济未来的竞争优势是能否实现规模经济递增，换言之，就是投入翻倍，产出能否大一倍。怎么实现呢？就是看能不能降低生产的固定成本，或者说固定成本能不能分摊到更多的产品中去。要实现这一点，重中之重就是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内大市场。 NBD：那么“统一”本质上是指什么？需要“统一”的是什么？ 余淼杰：其实五大方面的“统一”，每一点都有它明确的内涵。比如在规则规制方面，包括了内外贸的统一，标准和要求的统一，强调统一产权保护、统一市场准入、统一对待、公平竞争。 这部分首先明确完善统一的产权保护制度，就是不偏向任何主体，强调对各种所有制主体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同时也强调依法保护企业产权和企业家人身财产安全。这点是特别重要的。 第二点，尤为重要的是市场准入制度。推行“全国一张清单”，就是不允许各个地方层层加码，任意扩大负面清单的数量和种类，维护市场准入负面清单的统一性、严肃性和权威性。 第三，公平竞争制度，特别强调是公平。这个公平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建立公平竞争政策与产业政策协调保障机制，另一个是要加快修改反垄断法、反不正当竞争法，目标是对各类主体一视同仁、平等对待。 NBD：统一的市场准入制度，会不会改变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资模式？ 余淼杰：原来的招商引资制度，允许各个地方有不同的政策优惠，现在实行统一的市场准入制度，更多是说对企业有一个标准，到底是“就高”还是“就低”。 可以看到，一些地方比较开放，采用的是负面清单模式，外资企业享有准入前国民待遇，而有些地方可能在落地过程中还有一定差距，这就需要选取一个参照物，到底是参照更加开放的，还是参照比较落后的。 当然，改革的方向是参照更加开放的，也就是说严格落实“全国一张清单”管理模式，更倾向于以开放地区作为参照标准，以统一的开放制度一视同仁。 有效提升贸易效率 冗余的交通收费站应该取消 图片来源：摄图网303748831 NBD：《意见》着重强调“打破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打通制约经济循环的关键堵点”。目前这些堵点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余淼杰：一个是物理上的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比如很多地方公路检查站特别多，虽然现在乱收费的情况已经没有了，但冗余检查站的存在，哪怕是简单地检查一下身份证，这种做法也会导致企业物流成本快速上升。这种情况并非中国所独有，而是全球共有的一个现象。 举个例子，1994年成立的北美自贸区，旨在推进美国和加拿大的贸易往来。但因为美加两国之间存在边界，一般卡车过境时需要看一下护照，有研究表明，即使成立了北美自贸区，这个边检的存在还是大幅降低了贸易效率，抬高了贸易成本，使企业的绩效受损。 换言之，我们以北美的案例作为参考的话，如果要形成一个国内统一大市场，各省份之间这些冗余的交通收费站是应该取消的。这点看似是一个小事情，其实可以有效地提升贸易效率。 NBD：畅通循环必然需要改革。 余淼杰：是的。过去我们常说中国的物流成本过高，为什么？以检查站来说，有的地方相隔几百米就有两个，一个属于A省、一个属于B省，它们创造的就业机会其实是有限的，但冗余的检查站导致卡车排队、物流不畅，物流过程的等待成本也会降低企业的竞争力。所以破除区域贸易壁垒，把它去掉，这是市场设施高标准流通的应有之义。 当然，除了物理的道路畅通外，畅通循环还包括信息的畅通，电子化、信息化的畅通，还有交易平台的优化升级，这些都是高水平高标准贸易联通必须要有的。 打造统一的要素和资源市场里面，劳动力、资本、土地、数据是四种最基本的要素。对劳动力而言，要允许劳动者在不同的区域之间自由流动，逐步取消户籍制度。对资本来说，一个是要做到制度和业务的创新试点，加强区域性股权市场之间的合作衔接，同时一定要坚持金融服务实体经济，防止脱实向虚。 NBD：按照“立破并举”的原则，在制度建设上应该立什么、破什么？ 余淼杰：“破”主要是破除各种封闭小市场、自我小循环，打破地区贸易壁垒。“立”的地方就很多了，《意见》明确的五个方面的统一，特别是市场基础制度规则的统一，产权保护、市场准入、公平竞争、社会信用，这些制度都是立的方面。 我们要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用“三公”原则（公开、公正、公平原则）来推进要素市场化改革，以及商品和服务市场的改革。公开的市场环境、公正的法律法规体系、公平竞争，《意见》中有充分的体现。当然，我们知道，有效明确产权可以使各类产权的所有者做到“有恒产者有恒心”，更好地激发各类产权所有者的动力，提高他们的效率，这对稳定经济、促进当下经济发展非常重要。 统一大市场并不封闭 而是为更好融入全球经贸一体化 图片来源：摄图网500626275 NBD：我们注意到，2015年国务院《关于推进国内贸易流通现代化建设法治化营商环境的意见》中曾提到“加强全国统一市场建设，降低社会流通总成本”。如何理解内贸流通体制改革与如今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关系？ 余淼杰：我理解，最新的这份《意见》进一步完善了之前对“全国统一市场”的构想。事实上，这些政策并不是突然的、孤立的，而是一直连贯的。去年12月30日，国务院办公厅出台《关于促进内外贸一体化发展的意见》，也是对一直强调的“放管服”工作的落实落地。做好“放管服”，本质上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国内统一大市场。 如果再往前推的话，2020年8月5日国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做好稳外贸稳外资工作的意见》，提出稳外贸稳外资的15点具体举措，然后发展到促进内外贸一体化，特别强调内外贸产品的“同线同标同质”，进而再发展到今天，要打造国内统一大市场，降低贸易壁垒。目标其实是一致的，就是为了提升市场效率，壮大市场主体，提高供给质量。 所以，我们建设统一的国内大市场，并不是封闭，而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到全球一体化中去。统一的国内大市场是“充分开放”的，这里面包含了用开放的心态、开放的举措来扩大进口。让进口产品进入国内市场，特别是中间品要进来，它们可以和国内的中间品融合，产生“1+1>2”的熊彼特效应，创造出更好的产品，提升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 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就是要融入到全球经贸一体化中去。我们要用辩证的眼光看待国内统一大市场，它既是内循环，又是再实现外循环的一个方面。 NBD：为什么当下到了“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节点？ 余淼杰：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形成与否，是关系到我国能不能构建新发展格局的一个内在要求。要实现创新为第一源动力、协调作为内生特征、绿色作为普遍形态、开放作为必由之路、共享作为最终目标这样一个新发展理念的话，当务之急是做好内循环的工作。 如果没办法形成一个国内统一大市场，内循环无从说起。如果各个地区还是以邻为壑，自我保护、乱象丛生的话，那就没办法形成国内统一大市场。因此，从生产到生活到消费，各个环节打通堵点、保持畅通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必须“加快建设”。 NBD：现在是否已经具备了加快建设的基础？ 余淼杰：从建设基础来看，我认为客观上和主观上都已经具备条件了。通过这些年的发展，我们的基础设施、硬件条件已经非常发达，现在重点是继续推进“放管服”，持续优化营商环境。 其实打通贸易的堵点和痛点，关键不在于我们有没有这样的条件，而是我们的认知深度。如果认知深度到了，在目前的情况下，再发挥我们纵向到底、横向到边的强执行能力，完全可以实现一个统一大市场。 专家简介 余淼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党委书记。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杰青基金获得者、北京市卓越青年科学家、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商务部经贸政策咨询委员会委员、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会长、美国戴维斯加州大学经济学博士，是全球经管类前1%高引论文经济学者，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获得“英国皇家经济学奖”的华人学者。